意外相逢
海上波涛汹涌,船剧烈颠簸,这次航行无比艰辛。空气湿答答的,人们感到有种东西黏附在脸上,对地中海的浪漫想象遂荡然无存。船停泊在科西嘉岛东海岸的偏远港口小城巴斯蒂亚时,就连25岁的费尔柴尔德,这个来自美国堪萨斯州大草原的小伙子,也震惊了。他这样描述其第一印象:“我已经习惯了一定量的灰尘,但巴斯蒂亚的肮脏程度却似乎令人难以置信。”清晨,他在灰尘厚积的街道上蹒跚,辨不清东西南北,几条猥琐的狗围着他乱转。
假若离家近一点儿的话,他就会感觉到,这里的景象不那么倒胃口。但在这里,在这座法国岛屿上,费尔柴尔德成了家里迄今斗胆旅行得最远的成员。这一旅程始于堪萨斯,经由首都华盛顿,横跨大西洋,先到意大利,向北到德国,然后再向南,翻过阿尔卑斯山,最后抵达一个港口,遇上了他所乘的船。要不是他在地中海上的最后一段旅程使他感到非常恶心的话,他会为自己这一长距离的跋涉感到无比自豪和满足。
头天夜里零时,时间来到了1894年12月17日。到海外旅行一直是费尔柴尔德青少年时期的梦想,此时,他终于第一次来国外履职。他在等邮局开门。门开了,一个男人递给他一封信,信封上的邮寄地址长而详尽,信的内容却很简短:
部长拒绝授权。
作为美国政府的代办,费尔柴尔德一直被告诫,他在科西嘉岛的任务一定要保密。这类任务以前很少有人尝试过。因为没有签订条约或非正式外交协议,联邦政府甚至也搞不清他此次造访是否合法,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是,其代办的出出进进都不要引起关注。
费尔柴尔德有点儿茫然,更糟糕的是,他清楚自己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。是美国农业部部长指示他来的科西嘉岛,又是同一位部长拒绝授权给他汇钱,这实际上使他难以完成任务。费尔柴尔德对刺探计划很感兴趣,但他在隐秘行动方面的水平与他跳交际舞的水平毫无二致——两者他都没参与过。他是一位植物学家,一名植物代办,一名没经验的代办。
没了钱,费尔柴尔德无法在此停留很久。但已经在岛上了,他想他倒不如设法达到目标。他要了一辆单匹马拉的马车,沿海岸南下。为了保持思维清晰,他需要吃些东西。他还需要一名向导。科西嘉岛面积太大,地势起伏不平,加之天气炎热,最忌盲目游荡。
他在一家路边饭馆下了马车,进去后才发现自己是唯一的顾客。等候上饭时,他无意中向饭馆老板提到,他对植物感兴趣。他同时用英语、断断续续的意大利语和手势提了这样的问题: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岛上的某些树木,譬如说香橼树?
老板露出笑容,表示费尔柴尔德问对人了。他把费尔柴尔德领到饭馆后面,品尝自己种的无花果。果实个个汁液饱满。他建议费尔柴尔德去见博尔戈镇(Borgo)的镇长,并给镇长写了一张引荐便条。博尔戈镇位于附近一座山的山顶,这座山是香橼树生长区的中心。“我怀着冒险之心去了那儿,我乐于那样做。”费尔柴尔德写道。他离开饭馆,租来一头驴子骑着上山,在盘旋山路的每一急转弯处,都观察一下周围风景,根本不考虑科西嘉人对外来者是否抱有警戒心。
博尔戈镇镇长面色发红,皮肤松弛下垂——正如费尔柴尔德在其红色袖珍笔记本上草草记下的,是“一个类似土匪的家伙”。镇长的高脚屋建在数根木桩的顶端,屋子下边是猪舍,猪舍里的泥已凝结成块。费尔柴尔德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过哼哼直叫的猪群,前去面呈给他提供午饭的人所写的引荐便条。
不出所料,镇长不会说英语,而费尔柴尔德几乎听不懂法语。但镇长还是成功传递了这样的信息——他眼下要去参加一个葬礼。他给费尔柴尔德倒了一杯酒,吩咐后者在此等他。镇长离开后,费尔柴尔德发现,酒的表面漂浮着一片霉状物,于是就透过高脚屋地板上的一条裂缝,把酒倒到下面的一些猪的身上。然后,他走到窗前,久久地望着深深的山谷,以及果实累累的果林。他突然意识到:只要是在等着就行,到外面等不也是等吗?
他尽力做到不引人注目,但还是事与愿违。原因是,他的伊士曼·柯达(Eastman Kodet)相机太大了,折叠起来像一台手风琴,而且还有块布帘子。在小镇街道上,一群人聚集在他周围,小声议论着他及其携带的罕见设备。他停住脚步,拍摄了一小群身穿黑长裙的妇女的照片。一个男人敦促费尔柴尔德拍摄山的一侧的风景。另一个妇女请他为她的女儿照张相。他满足了妇女的请求,却没有按那个男人的意思去做,后者转身离开了。
他把头伸到布帘下拍照时,感觉有个人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“请出示证件。”那人用法语说道。
是个宪兵。也可能是个士兵。
费尔柴尔德拿不出任何证件,也无法以抓他的人能理解的方式作答。他上学时不得不学的那一丁点儿法语,在用得着的关键时刻却被忘得一干二净。
费尔柴尔德登上科西嘉岛仅仅数个小时,首次在异国为美国政府效力只有两个小时,就被逮捕了。假如说他对自己要做的那一类差事有一点儿了解的话,他就会明白,他的行为表现在效果上适得其反。他已经让一个外国政府官员知道了他的任务,又在大街上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。最糟糕的是,他即将面临审问。假如他的意志不够坚定,抓捕他的人将会使他泄露他来此地的目的,以及是谁派他来的。
那个宪兵把费尔柴尔德押送到一座小房子,那儿就是博尔戈镇的拘留所。他用手势示意费尔柴尔德把口袋中的东西全部掏出,放到地上,然后捡起那本红色袖珍笔记本,逐页翻阅起来。他断断续续地询问其中每个词是什么意思。有些潦草字迹是用英语写的,有些是用德语和意大利语写的。费尔柴尔德用后两种语言的目的,是试图练习自己没能通晓的语言。他既恐惧万分,又愤慨不已,这使他始终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。
一个身穿黑色长袍、怀抱婴儿的妇女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,她一边摇晃着婴儿,一边用科西嘉法语大声吩咐着宪兵。宪兵毫不理会,眼睛仍死死盯着笔记本。
费尔柴尔德突然意识到,那个宪兵把他当成了间谍—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,他就是个间谍,但他要刺探的机密意义更为重大。还有办法解释清楚字迹可疑的笔记本是怎么回事吗?为什么携带相机呢?天气炎热,他的烦躁程度在增加,在科西嘉岛的监狱度过余生的前景令他毛骨悚然——这一切使费尔柴尔德惶恐不已,面无血色。“向宪兵说明我要做的差事很可能令其不悦,我身上又没带任何证件,抓捕者那样的表情足以使任何人恐惧,拘留所的肮脏程度怕是和天主教的异端裁判所不相上下——我想,遭遇这种情况,很少有人脸色会不苍白。”他后来写道。
那个宪兵熟悉间谍活动这套把戏——外国人以合法形式入境,却来刺探政治或经济机密,更糟的是,来勘察科西嘉岛土地的价值。科西嘉岛拥有丰富的农作物、水源和沃土,是地中海里的绿洲,也是欧洲数个帝国的玩物和争夺目标,数个世纪以来饱受战争蹂躏。当时,美国构不成威胁,但超级大国西班牙是个威胁,法国的邻国意大利也是,因为意大利认为很有希望染指这一毗邻岛屿。对于期望从科西嘉岛窃取战略机密的欧洲间谍来说,假冒成几乎说不了法语的笨拙美国人,无疑是明智之举。
假如美国农业部履行承诺寄来经费,费尔柴尔德就会有官方凭证来证明其身份、雇主和任务,这至少不比刺探军事机密更具威胁。而现在,他掏尽口袋,最终能拿出的只有一张以前为政府效力时领取15美元报酬的陈旧取款凭证。
费尔柴尔德拿不出其他任何有效证件,只好把装着这张陈旧凭证的皱巴巴的信封扔到桌子上。但某种东西吸引了他和那个宪兵的眼球。他们在信封上看到了尤利西斯·S.格兰特强健的头部形象。
“尤利西斯·格兰特,”费尔柴尔德指着信封上的头像说,“美国人!”
怀抱婴儿的妇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。
那个宪兵拿起信封细细端详。比起费尔柴尔德对自己是美国人的一再强调,他似乎对格兰特坚定的眼神更感兴趣。
然后,他把那本红色袖珍笔记本缓缓地推向费尔柴尔德,说出一连串法语词,听起来好像是在警告后者永远也不要再来此地。
费尔柴尔德跌跌撞撞地走出那座小房子,气喘吁吁,身上渗出些许汗水。他低着头,从一群围观他的科西嘉人身边走了过去,爬上他租来的毛驴,用脚在其一侧肚子上踢了一下。毛驴慢跑起来,每跑几步,他就回头窥视一次,唯恐有人追上来。
跑到半山腰,确信没人追踪后,他才从驴背上下来。果实发黄的果林引起了他的注意——是香橼树林。他冲了进去,一边左右回头张望,一边下蹲到泥土地上。然后,他从树上折了四根长着嫩芽的枝条,揣进胸前的暗口袋里。这些插条将来会长成新的果树,这样,科西嘉岛的香橼树就会被移植到美国的土地上。接着,他从树枝上摘了三个小小的香橼果。如果插条不能成活,这些香橼果里的籽也许会长成果树。
回到山间小道,费尔柴尔德骑上毛驴慢行。他只有平平安安地离开科西嘉岛,才能说成功在望。他能做的最聪明的事,是从另外一个港口城市坐船离开,那里的人不会认出他来,也没有理由检查他的相机,搜查他的口袋。
在巴斯蒂亚,他叫了另一辆马车,要求把他拉到西海岸的阿雅克肖市。在那里,他向一个果园里的老翁要了几个马铃薯。“马铃薯”的法语词(pommes de terre)是他所能记住的少数法语词之一。他向老翁展示了他从书中读到的一种方法——把自己所折的香橼枝条插到富含淀粉的马铃薯的中心部分,以便这些插条在前往华盛顿的漫长旅途中能存活下来。传授这一点儿农业知识,也算是费尔柴尔德为窃取的香橼树枝条所做的补偿。承运货物的费用只需几美分,可支付完这点儿费用后,费尔柴尔德身上所剩无几的钱,只够买前往意大利那布勒斯的船票了。
1869年4月,戴维·费尔柴尔德出生于密歇根州融冻平原(thawing plains)上的兰辛市。那时,美国独立还不到一个世纪,仍是个年轻的国家。到那时为止,这片大陆也许一直绿意盎然、生机勃勃,但这个国家在烹饪方面却乏善可陈。
100岁生日时,美国在烹饪方面仍没形成自己的特色,没有哪种食物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作“美国食物”。食物的选择范围,大多时候依然局限于英国殖民者从故土带来的那一类肉食和奶酪。只有南部的州全年都适宜耕种,就种菜来说,根用蔬菜最容易生长,卷心菜和菜豆则需多费一些工夫。“清教徒农民的食物有益于健康,又比较便宜,”本·珀利·普尔(Ben Perley Poore)是一家报纸的专栏作家,他1856年就美国人早期的食物这样写道,“早饭喝麦片粥;午饭吃面包、奶酪,喝啤酒或果酒;晚餐是 ‘用水煮过的食物’、‘深色肉汤’、咸鱼、烤猪肉或烤豆子;夜宵是口味清淡的布丁或牛奶。”奴隶一般吃些残羹剩饭,没有剩饭的话,会靠米饭拌豆子和马铃薯维持生命。
运气是种植小麦最关键的因素。当时,面包是以玉米、小麦或黑麦为原料做成的。最严酷的冬天,大多数家庭通常只能吃面包、黄油和熏猪肉。人们更愿意通过吃猪肉而非其他肉类来获取蛋白质,因为猪不挑食,饮水量不大,而且猪肉的热量高。第四点原因是,这种肉的味道适宜。
水果、蔬菜很罕见,结果,医疗当局对地里长出的所有东西都持怀疑态度。动物的肌肉组织与人的非常相似,与此相比,“木质食材”显得更难以加工。而且,乔木和灌木的果子的收成都不可预知,不能承受风险的农民拒绝种植,种植规模很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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