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甲午战前,我们的大清帝国也有一支相当可观的海军呢!它拥有装甲14英寸,配备有12英寸巨炮的7000吨主力舰两艘和各式巡洋舰、鱼雷艇数十艘。每次操演起来,摆出“船阵”,也是樯橹如云,旌旗蔽空,气势非凡呢!
这支舰队甲午战前亦曾由清政府派往朝鲜、日本、南洋新加坡一带巡弋示威。堂堂之阵、阵阵之旗,连欧美海军大国的观察家亦均拭目而视呢!据当时世界军事年鉴的统计,大清帝国这支海上武装,居世界海军的第八位。排名仅次于英、美、俄、德、法、西、义七大列强。此时日本亦雇有大批欧美专才,订购船舰,锐意发展海军。然在甲午前夕,日本海军全部吨位炮位及海战潜力,实远落我后,在世界排名仅为第16位。按资料分析,清日对阵,日海军断非我之敌手也。
[附注]其实所谓世界列强海军排位问题,只是当年海军年鉴等一类书刊编辑,根据各国吨位与武器装备,所做的比较之词,并无绝对标准。甲午战前,我海军实力通常被估计约在第六与第八位之间。日海军则在第11与第16位之间。
谁知海战于7月25日爆发后,不出数周,我舰艇竟一败涂地,全军尽墨。堂堂主力舰,最后为敌方所掳,竟被拖回三岛,充当海边码头上的商用“趸船”,亦辱华之甚矣。回忆1948年夏,笔者赴美留学,路过日本时,随团参观日本之战史馆。曾见有大幅油画,渲染其黄海一役,歼灭我方舰队之战绩,睹之触目惊心。返船之后,同学百余人相约联名上书南京国民政府,请责令日本拆除此画!——那时我们是战胜国嘛!——今日思之,心有余酸也。
以上所述只是海军。至于陆军之一败涂地,更不忍多说。斯时清朝的陆军,尤其是湘淮两军,刚刚打完惨烈无比的对内战争:剿平“粤逆”,消灭“捻匪”,镇压西北“回乱”……在国内真是威无复加,不可一世。在甲午前夕,大清境内的百万貔貅,都是久战之师,气势夺人。
这时日本陆军新建,可用之兵不过十余万人——明治维新时,天皇原无一兵一卒。谁知牙山一声炮响,我军竟瓦解土崩,不可收拾,而敌军则追奔逐北,斩将搴旗。不数月不但占尽边塞,势且逼近京师。清方朝野震动,不得已而腼腆求和。真丢人至极!
在下愧为人师。授课时每至牙山败北,东海丧师……时,在作业里、在试卷上总要问问学生:中日之战,其胜败之结局若此,原因何在呢?!这一标准问题,在课堂上问了数十年,迄无明确答案。惭愧的是,不只学生不知,做老师的自己,翻烂中西史籍,讲义十易其稿,至今仍在云雾中也。愚者千虑,不能说一无所得。只是敝帚自珍,终嫌谫陋,不敢张扬耳。
此次因事赴台,滞留逾月,适值甲午战争100周年。刘绍唐兄因嘱撰文纪念。复承台湾师大历史研究所主任王仲孚教授,以师大近月所举行的“甲午战争100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”之论文全集见赠。逆旅闲居,因将此704页约60万言之巨著,逐字拜览一过。此集为甲午文献之最新资料,有缘即时捧读,获益良多。因思随群贤之末,就笔者历年教学心得,对甲午战争,从不同角度狗尾续貂,做一综合分析,以就教于群贤。
回忆童稚之年,因出生于淮军遗族之家庭,学未启蒙,而耳濡目染,即多为淮勇水陆两师之故事与遗物,且时闻白头老兵操韩语闽语为笑乐者。及长受业于郭量宇(廷以)师,并受当时突发的珍珠港事变之启迪,兼以孩提时即大有兴趣之海战故事的鼓舞,初生之犊,不自揣浅薄,曾试撰《近代中国海军史》,并拟分章发表之于当时后方的《海军整建月刊》[1942年某期起。近阅王仲孚先生所赠之《甲午战争中文论著索引》第50页,编号1007,唐德纲(笔者原名,刚纲两用)《中国海军的结胎年代》载海校校刊,1948年9月。实系拙作第一章之重刊也]。其时曾为某一小节之探讨,与当时亦在煮字疗饥之著名戏剧家田汉先生发生抵触。
田汉先生战时寄居贵阳,研究海军史,参考资料甚少,不若我有“国立中央大学”之图书馆为后盾也(中大图书馆是当时后方最好的图书馆)。结果该刊编者是我而非田汉,使我这一后辈心中不怿者久之。因为我当时十分敬重田汉,对他更万般同情。作为后辈,我绝无心顶撞之也。记得当时田汉曾有诗自伤曰:
爷有新诗不救贫,
贵阳珠米桂为薪;
杀人无力求人懒,
千古伤心文化人。
田汉是诗人才子,散文和剧曲作家,也相当有学问。其时蜗居贵阳,生计艰难,而我目睹重庆街头贪官污吏,征逐酒肉;对田汉之潦倒,敬重与同情之心,不免油然而生。无心顶撞了这位前辈,心中怿怿,实出自至诚也。
我那部可笑的《近代中国海军史》,虽然已积稿甚丰,手钞史料更是
满箱满箧。甚至战后还乡,犹试图去丁府(丁汝昌)、吴府(吴长庆)探寻其早年文献。吴府为至戚,丁府则沾亲带故也。我当时没有急于完工,也是觉得海军原是个洋东西,未能充分掌握洋史料,写起来终嫌美中不足也。小子既然年富力强,又有志喝洋墨水,则来日方长嘛!
后来想不到三凑六合,又跑到美国大学里教授起中国近代史来。适乡友包遵彭兄自台湾间关来访。包兄时在海军部门任职,曾阅读我在海军月刊上之旧作,有意约我重作冯妇,合著海军史。然斯时我正忙于他事,期以异日,初未料竟成永诀也。再者笔者当时正在教授近代史,牵涉殊广,海军亦只是一部分而已。
就以第一任海关总税务司,那个毛头小子英人李泰国(Horatio Nelson Lay)来说吧!在同治初年(1863),清廷委托他购船八条,试办海军之时,这小子时年不过三十,居然想当大清帝国的海军大元帅(admiralissimo)。这个大元帅他当然没当成,而清廷又找不出自己的大元帅。曾国藩想把这八条炮船编入他的水师,满人又怕国藩坐大而不允。国藩的老弟国荃,那时正围攻长毛于南京,也不愿这洋船来分他攻取南京的首功。八条大洋轮终于变成了丧家之犬,最后还得由李泰国把它们退回原主,拍卖了事。——这种买来卖去的折耗和佣金,都是大得不得了也。李泰国小子发了大财不用说了。好歹钱是公家出的(李泰国经管的关税),大清朝中诸大臣对大清帝国的损失,也不痛不痒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