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雍正的一方“为君难”印玺说起。
雍正即位的第一年,元宵节刚过,他就把御书的“为君难”三个大字,挂在了养心殿西暖阁。众所周知,养心殿西暖阁是雍正为父皇康熙服丧期间召见大臣、处理朝政的地方。由于这三个御书大字,长三尺九寸五分、宽一尺六寸六分,格外醒目,因而大臣们纷纷猜测:新皇帝为什么要悬挂这几个大字?大臣们疑虑之际,第二天,怡亲王允祥小心翼翼地,把精挑细选的三枚红色寿山石交给雍正。《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》记载,雍正亲自下旨,令把一方寿山石下边砣作腰圆形,镌刻“为君难”。到了四月十九日,造办处将一方长8.6厘米、宽5.2厘米的“为君难”长方印玺镌刻完成。
时间又过了近两年,到了雍正二年十月十七日,雍正在乾清宫召集满汉王公大臣,当面发布长篇谕旨,开篇就说:
自古为君难,至于朕躬缵承大统,尤为难之难者。
——《雍正朝起居注册》
贵为九五之尊的雍正,即位时四十五岁,正值人生的盛年,雍正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大讲“为君难”?饱读诗书的大臣们清楚,“为君难”语出《论语》中有名的“子路”篇,是说子路等人向孔子请教如何做一个称职的领导者。今天几乎家喻户晓的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”,就出自这一篇。鲁定公请教孔子:有没有一言可以振兴国家这样的话?孔子回答说:话不能说得这样绝对,但有一句近似的话,就是“为君难,为臣不易。如知为君之难也,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?”后面一句话是说,如果知道做君主很难,不就是接近一句话可以让国家强盛起来吗?隐含的意思是说,君主做出的重大决策,影响国家的所有人,因此要十分慎重。
回过来说,雍正为什么说他当皇帝,就“尤为难之难者”?有的方面,他做了解释,有的是他的隐衷,无法说出口。简单说,雍正所说的“为君难”,就是雍正执掌大清国所面临的三大压力。
来自继统的强烈质疑
雍正即位当了皇帝,但他拿不出康熙生前传位给他的令人信服的谕旨、诏书,加上康熙晚期近二十年的储位之争卷进去的皇子、大臣实在太多,因此他即位后承受着与一般君主不一样的继统压力,质疑他、抵制他得位不正的王公大臣绝非个别,而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团体。这种抵制在雍正即位之初的二三年间表现得最强烈。不但廉亲王允禩,贝子允禟、允䄉质疑他,就连他的同胞弟弟允,回京奔丧时,也明确提出要看康熙的传位诏书,表明对雍正即位的质疑。
这些质疑的影响通过两个方面表现出来。雍正一是担心自己的皇位不稳,被夺了去,二是担心反对他的人谋害他。雍正几次上演“让位”闹剧。雍正三年三月,当在西北负责看守允禟的都统褚宗向雍正密报允禟在西北收买人心,大得军民拥戴时,雍正朱批说:“他们如果真能收服天下,朕实既高兴又惭愧,就把皇位让给他们啊。”这样的朱批显得雍正不那么自信。半年后,雍正在西安将军、宗室贝勒延信奏折上朱批:
朕躬颇安,竟发福了。朕在此三年未曾指望能如此轻易挺过去。
雍正没有想到这三年能够轻易挺过去。这话说得很直白,也说明他面临稳固皇权的极大压力。
雍正甚至担心自己被允禩等反对他的人谋害。一次,他对大臣们说:“朕受皇考付托,则朕之一身,上关宗庙社稷,不得不严加防范。允禩在皇考时毫不逊顺,恣意妄行,至今仍然不止。皇考与允禩是父子君臣的关系,朕与允禩等人是兄弟关系,允禩可以置君父大义于不顾,又岂能在意我这个皇帝哥哥?朕岂能不顾念祖宗的社稷江山?”为防范别人加害,他几乎不敢离开京城,而年羹尧、隆科多也屡次提醒他“诸王有变”,说白了,就是这些兄弟对他当皇帝不服,预谋推翻他,为此他即位不久,就迫不及待地秘密立太子,就是为了让反对他的兄弟们断了觊觎皇位的念想,正告几位兄弟:即便我雍正有什么不测,大清的江山仍由我的太子接班。同时,他把这几个兄弟进行空间上的区隔,让他们无法在一起谋事。
雍正的继统压力大约持续了四五年之久,直到处死允禩、允禟后,才大体告一段落。但民间仍然议论纷纷。曾静谋反案出来后,在偏远的福建的一个县里,还发生一件“三王让位”的案子。
雍正八年七月,福建学政戴瀚在漳州府进行岁考完毕,路过上杭县时,有个自称童生、年近三十,曾在该县衙门当帖写书办的叫范世杰的人,拦路向戴瀚投递呈词,戴瀚以不是放告期为由拒绝接收。过了几天,到了放告期,范世杰向戴瀚投状子。戴瀚以为是士子之间有什么争执的事,但一看呈词,发现竟然是说曾静之案,更让戴瀚感到震惊的是,状子里还有这样一段话:
皇上三兄有抚驭之才,钦遵父命,让弟居之,而圣君不敢自居于是,三揖三让,而后升堂践天子位。
意思是说,康熙本来是让诚亲王允祉即位,但允祉把皇位让给雍正。由于此事发生在偏远的福建,又是讲皇位传承的大事,戴瀚不敢私下处理,只好向雍正密奏。雍正接报后令戴瀚同福建总督、巡抚一同秘密审理。戴瀚问上书人,康熙去世、雍正即位“授受之际,正大光明,你的话从哪里来”?他回答:“听见城里人人都是这么说的。”戴瀚问:雍正六年十一月颁发上谕,“宣示皇上继统登极之事,甚为著明,你可曾见过吗”?范世杰说他见过。此时,曾静的案子牵涉吕留良的部分还没有处理完,雍正也不想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朱批做低调处理:所奏甚属可嘉。地方大员果一一将此等事概不隐匿消灭,此等棍徒匪类,何患不净尽也。但览其呈词,乃一不安分、希侥幸之小人,亦无甚悖逆不法之意,究问得情则已,非铺张彻底之事,将此谕亦令督抚知之。
戴瀚将雍正关于秘密审讯的谕旨传给福建总督、巡抚后,三人又 在总督衙署对范世杰进行秘密审讯。审完后,三人联衔密奏,说该案应判范世杰流三千里。徒流人犯历来由一个省的最高司法官按察使向刑部题奏,但如此一来,这个案子岂非尽人皆知?不符合秘密审理的要求。应如何判处,戴瀚请雍正指示。雍正朱批:押交原籍,命范世杰朔望宣讲《大义觉迷录》。
“三王让位”这个案子说明什么?说明尽管事实上雍正的江山已经稳固,但关于他得位不正的传闻并没有停歇下来。而且,虽然雍正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发布的历史最长谕旨为他即位定了“标准”答案,但民间仍不相信出自雍正谕旨的这个传位“答案”。